本刊记者/刘远航 摄影/本刊记者 董洁旭
本文首发于总第871期《中国新闻周刊》
消息突然开始在新生群里流传。在一张被广泛转发的截图中，有人以辅导员的语气表示，新楼还未完成装修，无法如期开课，军训时间由半个月延长为一个月，在此期间，部分学生将睡在40人一间的大通铺。这让很多人感到错愕，甚至恐慌。
城堡楼顶
8月25日，就是新生报到的日子，学校仍然像是一个大工地。原本用来迎新的场所是一座仿照卢浮宫金字塔建造的玻璃结构建筑，但同样未能如期完工。这一天，工人们在塔顶上方安装玻璃，学生们在地下一层进行报到，周围贴满了办理话费业务的宣传广告。楼什么时候能全部盖完，一直是很多学生的疑问。
这是河北美术学院，位于石家庄临近的县级市新乐。隔着107国道上穿行的重型卡车，远远地就能看到几座城堡模样的欧式建筑，与周围的修车铺和小旅店显得格格不入。城堡位于河北美术学院的南校区，是学校旗下动漫产业基地的一部分。
这座民办院校诞生于世纪之交，最初只是画商甄忠义所做的美术培训班，挂靠在一所中专学校的名下，后来在政府鼓励民办教育的大潮中实现了两大跨越，于2002年升级为大专，又在2011年成功升本，并挂上了河北省的牌子，学校面积达1380亩。在对外的宣传中，这所民办院校被描述成中国“九大美院之一”，而实际上，中国的美术学院系统只有“八大美院”之说。
河北美院院长甄忠义
但真正让河北美院广为人知的并非教育本身，而是那些“辣眼睛”的建筑。学校升为大专之后，院长甄忠义一直热衷于“盖大楼”，将校园建造成中国古典园林。2006年开始，石家庄市紧跟国家发展文化产业的大政方针，试图将河北这片以工业为主的动漫荒漠改造成北方的动漫产业中心。正在筹备升本的河北美院迎头跟进，借着动漫产业园的名义继续盖楼大计，城堡就是园区的主体建筑。这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支持。
“我们的定位是集世界宗教建筑艺术之大成，来打造这个美术学院。”河北美术学院院长甄忠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位富甲一方的商人在当地有着广泛的影响力。他身着唐装，脚穿皮鞋，操着一口当地方言，他同时又是河北省动漫协会副主席。
2014年，城堡的外形已经基本确立，引起了外媒的注意，被英国《每日邮报》称作现实版的“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同时引起外界关注的，还有石家庄郊区的一座复刻版“狮身人面像”，位于长城影视动漫旅游创意园。二者与那些雷人的模仿建筑一起，构筑成了颇具特色的山寨文化奇观。
后来，在吐槽和投诉的压力之下，狮身人面像被拆除。然而，山寨的印象却成为美院城堡无法撕去的标签。尤其是在内部设施完善之后，一些细节被呈现出来。用来上课的教室位于城堡的地下，长长的通道两边，悬挂着数百幅打印出来的世界名画。
山寨童话
在新乐，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甄忠义和他的城堡。当地居民将这里当作了遛弯儿的去处，纷纷围坐在自由女神像下面，谈论庄稼和农活儿。有人感慨，不是在纽约，也不是在巴黎，偏偏是在他们的家乡，建了这样气派的建筑。也有人从周边的地方开车赶来，特地看看传说中的灰姑娘城堡。
城堡一楼大厅穹顶绘满了西方古典风情的油画
城堡一共有5座，4座已经投入使用，除了部分教学和住宿功能，主要用于动漫产业研发、会议场地和酒店。这些建筑的外形都是仿照西方风格建造，包括哥特、罗马和洛可可，但主体结构明显经过了改造。剩下的一座还未建成，可以看到内部的钢筋和水泥结构，外部用欧式风格的瓷砖装饰。
美院院长博物馆内陈列着院长本人不同时期的画作及收藏品。油画、国画、古器皿等摆满了两层楼。
这些城堡都是“东方文化创意产业基地”的一部分，属于河北省重点文化产业项目。在2010年3月出台的《河北省文化产业振兴规划（2010—2015年）》中，该基地被列入重点扶持的动漫龙头产业。《规划》提出，要“基本形成优势明显、结构合理、具有河北特色的文化产业体系”。
《规划》的期限定在了2015年底。就在第二年5月，产业基地正式开园，但仍有大量建筑处于施工状态。城堡上，摆放了数百件以西方人物形象为模板的雕像。隔着被称“地中海”的内湖，与城堡遥相对望的是文峰塔，塔下则是数百座以敦煌和云冈等石窟为模板的佛像。雕像和佛像都是学院雕塑系的师生所作。
“对于我们来说都一样，不管是人物还是动物，只是材质和时间的问题。”负责雕塑的王春林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是美院雕塑系2013届的毕业生。据他介绍，有30多名雕塑系的毕业生专门负责制作雕塑，一些刚毕业的学生做得很慢，但时间长了，雕像水平都有所提升。
王春林也参与制作了雕塑“自由女神之一马当先”，这座具有混搭风格的作品被放在了城堡群的“C位”，由自由女神和9匹骏马组成。自由女神源自希腊罗马神话，而骏马的形象经常出现在传统中国绘画中，常见的数量为8匹。作为这件雕塑的策划人，院长甄忠义增加了1匹，暗示河北美院将超越传统的“八大美院”。
甄忠义毫不讳言自己的雄心。东方文化创意产业基地的项目可行性报告称，河北美院将被打造成美术培训领域的“新东方”，还复刻了新东方职业学校的宣传语，要让社会形成共鸣，“学美术到河北美术学院”。在一次采访中，甄忠义甚至表示，河北美院将成为“世界美术的中心”。
盖楼成为他实现这个目标的重要方式。美院官网的一篇新闻稿显示，学院“计划未来10年建造一批与世界对话、传承经典、时代地标、中外衔接的体系性景观建筑”。据这篇新闻稿介绍，2017年10月，甄忠义带队游历了欧洲，对米兰大教堂和卢浮宫等建筑进行了考察，“找寻经典与时尚的完美融合。”
“与世界对话”的结果是，学院开始仿照卢浮宫，在城堡群的一侧修建两座玻璃结构的金字塔，作为学生与游客进入产业园的通道。与贝聿铭设计的那座经典建筑相比，美院的这两座深蓝色金字塔要扎眼许多，看起来与城堡的颜色不相协调。
城堡一楼金色大厅门廊
除了外形，整体结构与卢浮宫金字塔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下方是普通的地下通道。开学的这一天，新生们在几乎还没有任何装修的地下室进行报到，工人们则在上方，用常见的玻璃胶对玻璃进行粘合。
大成庙内孔子及其弟子的雕塑群像
河北美院分为南北两个校区，北校区以中国古典建 筑为特征，庭院阁楼遥相呼应
“他这个仿照外国做的，（要说）难也不难，（但）也不省事儿，费多少钱啊，光这玻璃就多少钱，不怕砸，不怕雨。”一位参与施工的工人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他是附近的村民，近年来一直在美院的工地打工。
三级跳
全校范围的突然停电让整个文庙看起来有些阴森。庙里供奉着孔子和他的弟子们的雕像，每年的毕业典礼都在这里举行。在甄忠义的叙述中，孔子是民办教育的先行者和儒家文化的大宗师，与河北美院的定位非常契合。
文庙位于北校区，整体上遵循了古典园林的风格。除此之外，一些教学楼和学生公寓外表极其普通，看起来与其他的三本和大专院校并没有什么不同。美院的大部分学生都在这里上课和生活。在一幢公寓的门口，竖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写着“随缘”二字，落款则是“唐颜真卿”。
南校区内的一座游戏角色雕像
往届的新生多次换乘交通工具，终于来到这里，才发现挂着河北省名头的这所美院原来位于石家庄旁边的一个县级市，城堡只是个别院系的教学和住宿场所。更何况，在地下室上课也并非想象中的那样舒适。
校园内正在修建的古镇一条街
尽管河北美院的分数比八大美院低很多，学费却是这些学院里最高的。今年6月，学费刚刚上调，专科生每人18000元／年，本科生24000元／年。
这个暑期，美院的老师和职工们基本没有放假，都在为本科人才培养水平和硕士点资格评估做准备。甄忠义介绍说，为了这两项评估，接下来的一年里要多投入2.5亿，用于硬件的提升。
过去的半年里，学院就已经引进了30多位拥有博士学历的教师，博士的数量还将在2019年增加到100位以上，以达到硕士点建设单位的师资比例要求。据教务处处长张立阳介绍，引进一个博士，至少需要100万。
另一个支出是馆藏图书和科研设备。“当然这里面也有问题，你一个画画的美术学院，投入什么科研设备啊，又不是工科理科，但是国家要求你这样去办。”甄忠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事实上，这样为迎接教学评估进行的大规模筹备并非第一次。早在2006年，学校就开始筹划从大专申请升为本科。那时候，学校的名称还是石家庄东方美术职业学院。一位名叫张凤山的老教师刚刚被引进，他在日记里记录了当时的见闻。
“为了保证专升本的概率，学院在课程安排上有意识地坚持大专课程给升本课程让路，致使许多大专教师在一段时间里无课可上，因而产生抱怨情绪。”张凤山这样写道。他注意到，当时的教学秩序混乱，教学条件也很落后，“在视传楼的顶层，有一个班级的讲台塌了个直径不下40厘米的大窟窿，教师只能小心翼翼地站在窟窿的边缘讲课；楼道里的灯泡不亮也没有人报告。”
2007年冬天，省教委评估团来学校进行考察。之后的三天时间里，甄忠义组织号召全院教职工进行反思。张凤山为此专门给甄忠义写信，表达自己的观点，建议“把学院今后工作的重点迅速转移到以教学为中心的轨道上来。各系尤其要对专业大纲和专业计划，按照高职类艺术院校的要求认真进行修改”。
升本的计划一波三折，中途还遇到过土地问题，直到2011年才终于变为现实。当年4月7日，教育部通过了河北省人民政府的申请，同意在石家庄东方美术职业学院基础上建立河北美术学院，要求学校“以实施本科教育为主，同时，可举办专科层次高等职业教育。学校近期本、专科教育并重，逐步扩大本科教育”。
但多位毕业生曾在网络上透露，升本的过程中，美院就已经出现过招生方面的问题。“我上学的时候本科都没有批下来，他们就招生，等学完了，证都是假的！”一位毕业生这样表示。
土地纠纷
2016年4月10日晚上，美院学生张楠突然在班级群里看到了辅导员发的消息，要求所有人在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在“白宫”集合，不到者将被记过。“白宫”位于北校区，是动漫学院教学楼的称呼，仿照美国白宫建造。
到了现场，学生们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来到了“打群架”的地方。挖掘机旁边站满了人，一边是拿着辣椒水、灭火器和砖头的学院保安，一边是手持花炮和砖块的当地村民。院长甄忠义也在现场。
学生们在不远的地方围观着这一切。有在场者后来回忆，“许多学生都在嘻嘻笑笑，仿佛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些老师恐慌地把学生直往后拉。”一些学生则感到有些气愤。“一天停课就为了给学校扎场子？真是流氓行为。这样被骗过去，出了什么事，学校能负责吗？”张楠这样表示。
然而，校方的说法与此大相径庭。“大家都非常理解他（甄忠义），都想支持他，把这个学校办好，发生什么状况的时候大家才（去助威），这也算齐心协力的一种行为吧。”教务处处长张立阳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后来官方的通报则称，当时是个别辅导员临时做出了纠集学生的决定，属于个人行为，已进行处罚。
这场造成了部分村民受伤的冲突，起因只是一块20亩的菜畦，背后则是长期以来河北美院与当地村民的土地纠纷。甄忠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学校最初的校址只有8亩地，几间平房，周围都是养鸡场。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美院的面积增加了170多倍。现如今，原有的北校区加上后来的南校区，占地面积达到了1380亩。
根据新乐市国土资源局于2015年4月做出的一份情况说明，自2007年10月至2010年10月，政府共收购了东杨家庄村的228.11亩土地，绝大部分都以挂牌方式出让给河北美院，用于动漫产业园项目，补偿款全部支付给东杨家庄村委会。2008年，又征收了155亩东杨家庄村的土地，作为美院校区的一部分。
然而，村民们表示，自己并没有收到足额的补偿。村民马国福是那场纠纷的参与者，包括承包地和责任田在内，他的9亩土地被征收。根据他出具的一份占地协议书，村委会表示，因“东方文化创意产业基地”项目建设，需要占用他承包的7亩地，村委会每年以1200元／亩的价格支付包产费。
马国福表示，自己一直以为这是租赁，后来才得知村委会已经将土地卖给美院。在土地被征收后，许多村民纷纷在自己的田地上种上了树，这样可以获得更多的补偿。马国福一开始没有这样做，但是他从一些小道消息了解到，一部分人私下里获得了美院的赔偿，心里有些不平衡，后来也开始种树。
“其实是捏柿子呢，看着你软，就捏你，使劲捏你。肯定得给（补偿），不给不让它占。”马国福的妻子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部分村民选择上诉，称学校的手续不合法，但法院驳回了村民的控告。一些人因此阻止学校在土地周围垒围墙。一份涉及村民与校方的判决书显示，有两名幼童因此跑到产业园里，不慎溺亡。
马国福坦陈，通过土地获得的补偿实际上比自己种地的收入要高一些，整个东杨家庄村因为美院的存在，获得了不小的经济收益。但童话般的城堡也带来了很多现实的烦恼。村委会加剧了美院和村民之间的冲突，公平问题又成为了村民的主要诉求。
从18层高的塔庙上俯瞰南校区
城堡经济学
美院的副校长有六位，其中负责南校区核心产业的甄墨是甄忠义的小儿子，纪委书记甄心恒是甄忠义的亲戚。连负责建造玻璃金字塔的山东甄旺建筑有限公司，其法人代表也是甄忠义的宗亲。
在甄忠义的早年，宗族的影响力曾一度遭到削弱。70年代中期，“文革”临近尾声，二十出头的甄忠义还只是新乐市文化馆的一名临时工，常常被派到村镇上，画政治宣传画，贴写“批林批孔”等口号标语。如今，在陈列他本人画作的美术馆，仍然可以看到一些以干部下乡采风为主题的作品。
南校区湖水周围有人造沙滩和供旅游观光的游船， 湖岸边还设有餐厅和许多古典雕塑，前来拍摄婚纱写真的游客络绎不绝
80年代中后期，甄忠义四处投稿，渐渐在当地有了些名气，他说，当时国内外文化交流活动多了起来，有国外策展机构在国内寻找有特色的国家，辗转联系到绘画风格朦胧的甄忠义，让他得到了去国外参展的机会。走出国门的甄忠义被世界各地的古建筑深深吸引。90年代初，甄忠义在泰国注册了万隆甄氏美术公司，准备销售商品画。与此同时，他和新乐市职教中心联合举办美术培训班，借鸡下蛋，为美术公司培养绘画员工队伍，但规模很小，第一年只招到了6名学生，第二年才招够了一个班，有40多人。
甄忠义带着自己的学生开始找市场，跑博览会，但直到1997年，局面才终于打开。据他介绍，鼎盛的时期，自己的公司占据了东南亚商品画市场份额的60％，旗下的画师最多达上千人。
新世纪伊始，在科教兴国和教育扩招的大潮下，民办教育的地位得到了不断的认可，甚至提升到了与高等教育并重的地位。十多年后，他已经是这所民办大学的掌舵者，青年时代的长发被束起，儒道成为他的处世哲学。身边人称，甄忠义生活简朴，吃的都是粗茶淡饭，平日里与人为善，非常平和。
宗族的影响力再次彰显，在这个“美术帝国”的社会和经济关系中显得无比重要，并由此蔓延出去。2016年8月，“世界甄氏文化论坛”在河北美院召开，参与者包括河北省新闻出版局原局长甄树声等人。甄忠义作为天下甄氏组委会主席，宣布将在河北美院建造甄氏历史文化长廊。长廊位于城堡一侧，甄忠义专门从浙江东阳和福建仙游等地购置了民间木雕，内容是甄氏家族的历史传说故事。
2017年12月，甄氏族谱编纂完成，族谱恭请仪式在河北美院召开。甄忠义是族谱的主编，编纂委员会还包括当时的新乐市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甄英，以及原新乐市市社党委书记、主任甄增轩。
城堡里的另一层隐藏脉络是师生关系。甄忠义最著名的学生叫崔景哲，现在是著名的工笔画家，被甄忠义聘为副校长，分管国际交流，但崔景哲很少出现在校园里。除此之外，大量的学生在毕业后留在了学校，而现在美院的师资力量在发生变化，以应对教学评估和升级的要求。
而宗族和教育又共同参与到城堡的经济中来。自从立项以来，东方文化创意产业基地得到了省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与河北省发展文化产业的大趋势相契合，又借着石家庄发展动漫产业的东风，成为当地的明星项目。
2014年，产业基地公布了入园的收费标准，主要目标群体包括应届毕业生、影视动漫游戏公司、工艺品研创公司和广告设计公司等。与此同时，部分空间用于教学和宿舍，教学功能主要集中在地下一层。
但据副校长甄墨介绍，目前城堡的商业用途和教学功能还存在一定的矛盾。“本身城堡这个区域基本上要为文化产业服务，但是现阶段有一个学院在使用。后期我们尽可能把教学和产业进行区分，将教学全部集中到北校区，把更大的空间用于实践。”甄墨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甄墨的父亲甄忠义则将眼光投入到了更远处。据他介绍，包括老年大学在内，未来学院的招生人数将达到4万人，画家村建好以后，将请在北京宋庄等地发展受阻的画家们入驻，形成一个真正的“美术帝国”。
8月13日，一所小学组织学生们到美院参观游玩。学生手握画册，观察校园的建筑然后在画册上一一勾选出相对应的景点图。
（为尊重受访者隐私，文中所涉及学生和村民皆为化名。）
封面图来源：图虫创意
值班编辑：万霁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