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荣,北京鹤年堂中医院的名誉院长被免职了。
倒不是因为他“违背祖训”,公开“祖传神药秘方”,而是因为他被卷入虚假宣传的医药广告,被大众发现了。
事情败露,始于B站《33个神医违背祖宗大合集》短视频意外走红(原视频已不可见)。
33个不同装扮的所谓“专家”,给来自中、蒙、苗、藏医的“神药秘方”打广告,复读机般重复着:“经过半个月/一个多月/再三思想斗争,我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把祖传百年秘方无偿献给国家,让国家批量生产,这样就算哪天我不在了,这个药还能救治更多患者。”
他们组成了“神医宇宙”,张文荣正是其中典型。
在十余个不同场景里,张文荣的一句机械重复台词被剪在一起:“从我曾祖父开始,一直到我这4/5代人,就治肠胃病/眼病/心脑病/脑血栓/中风/腰突这一种病……我敢保证,治一个好一个,从此与疾病一刀两断。”
重复的鬼畜手法把喜剧效果拉满,但荒诞可笑背后,是一整条严肃的利益链和产业链,是被忽悠的中国老人。
假药的造神之路
从视频画风看,年代不一,有些久远,有的颇新,共同点有三:
其一,以新闻访谈形式为表,以广告为里,主持人有模有样,还有现场观众。
其二,制造“神”话。异域边疆、祖传秘方、专家头衔、行医多年,塑造权威感。
其三,目标明确,老年人常见慢性病,电视播出,平台背书。
荒诞的是:铁打的老神医,流水的神药。
这些自然蒙不了不看电视的年轻人,但老人年容易中招,兜售神药的幕后黑手,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有数据佐证。
据市场监管总局广告监管司抽查,2020年三季度,发现各省(区、市)部分中医医疗机构发布涉嫌违法中医医疗服务广告线索,共计4574条次,传统媒体4564条次,互联网媒介10条次。
河南、吉林、内蒙古、进入被查举广告线索数量的TOP 3,分别达到2945次、841次、284次。二季度的TOP 3是:吉林、山西、云南。这些地方也是神医神药广告,扎堆现身的地方。
从二季度公开的报告,可以获得更多细节:这些涉嫌违法广告投放的,主要是地方卫视的下属频道,比如生活、都市、农村、电视剧频道,数量占总的73%,另有3家上星的地方卫视,是冷门的新疆、青海、甘肃卫视,以及13个广播频道。
再参考《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品管理法》(2019)对“假药”的界定,以及产销假药罪的判决书,被包装成“神药”的“假药”,主要踩了“以非药品冒充药品”或“药品所标明的适应症、功能主治超出规定范围”的雷。
“假药”变“神药”的产业链怎样运作?接受媒体采访时,张文荣坦承自己是按照导演要求说台词,但他也不过只是其中一环,从张文荣的前辈,已经走下“神坛”的老太太刘洪滨那里,我们可以看出更多门道。
刘洪滨的名字,出现在2020年的一份《北京华珏达科贸有限公司、张元坤生产、销售假药罪二审刑事判决书》里。
2011年,被告人张元坤成立公司,从事电视购物经营活动,同时负责选择并购买产品,后把广告宣传片、资质等,传给相应的广告公司审核、播出,并组织员工培训、宣传,对外销售。
明知卖的是“非药品”,通过北京央广联合传媒有限公司、中视蓝海(北京)影视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等,在甘肃卫视、河南卫视、山东教育电视台等电视媒体,以“御医健康汇”和“药王养生汇”养生节目形式,进行产品宣传。
其中一款取名“药王风痛方”,宣称是药王孙思邈流传秘方,是中华医学会风湿病分会的委员刘洪滨教授祖传的秘方,“给骨头吃药”,可以治好风湿骨病。
患者通过电话买入,公司通过顺丰快递发货,随包裹,还可开具加盖“北京市门诊收费专用章”的收据,连同另一款药,总销售额近670万元。
另据2019年,澎湃新闻援引“济南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市中分局针对山东省教育台的处罚决定书”,一条同样由刘洪斌带货的没有药品生产批文的广告,在该电视台播出,广告时长17分30秒,广告费收取标准800元/分钟、收取广告费14000元。
有患者服用后无效,报案,进入刑事程序,公司退款400万,最后判决被告单位,北京华珏达科贸有限公司犯销售假药罪,判处罚金一千万元;被告人张元坤犯销售假药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罚款三百万元。
山东教育台被济南市工商局没收一系列(25款)广告费用22万元,罚款22万元。
假药的隐身术
不看电视,假药就远离我们了吗?假药贩子,早就会上网了。
一款“曹清华薏辛除湿止痛胶囊”(简称“曹清华胶囊”),听起来耳熟。一份《韩绍义生产、销售假药罪二审刑事裁定书》显示,2012年,被告韩绍义从河南省一男子处,购买了西安阿房宫药业有限公司生产的“曹清华薏辛除湿止痛胶囊”3000盒。
后他以每盒40元的价格,卖给了河北正定县的张飞飞,后者通过淘宝,又以每盒80元,卖给深圳的蒋某某1600盒,得了12.8万元;又以350元左右的单价,卖给湖南临澧县的黄某某13盒。
经鉴定,这一药品均为假药。韩绍义从销售的2款(含曹清华胶囊)假药里,卖得了17万余元。
最终,韩绍义和张飞飞因犯销售假药罪,被判有期徒刑二年,并处罚金25万元。
这份裁定书没有说明清楚的是,究竟产自前述公司的曹清华胶囊是假药,还是被告兜售的是假冒的曹清华胶囊。
不过,西安阿房宫药业有限公司的这款明星支柱产品,已经多年、多次被福建、河北、武汉食药监局列入严重违法广告,其宣传套路,也和“违背祖宗”的“神医”如出一辙,就连“曹清华”都查无此人。
可今天,它仍然可以在电商平台上以300元/盒的价格买到,某平台一药品旗舰店内,它的累计评价显示为1000+。
在程序上,药品广告需备案审核,从河北2018年一份《异地广告备案目录》可以看出,合规的必要条件包括:获得产品批准文号和广告批准文号,有效期为1年。
但被点名批评的曹清华胶囊,也拥有国药批文(B20020225),不过,根据开头字母“B”标示,属于保健药品,可在过往宣传里,它却断言治愈功效,有意淡化“辅助治疗”字眼。
在裁判文书网上,以“假药”为关键词的判决书达2万份,2014~2019,年均3131份,刑事案件占95.7%。一串假药名单排列如下:曹清华胶囊、御医风痛方、陈李济舒筋健腰丸、特效鼻敏感丸、苦瓜桑叶片、冬虫夏草、一子三叶茶……
从审理地域及法院看,广东、江苏、浙江、河北、山西、福建,案件集中,超过了1千起,广东审理的最多,公开的判决书超过4000份。
假药,离我们并不遥远。
从话术到画风,概念的混杂,销售渠道的隐蔽,合规程序细节复杂,监管审核漏洞的存在,都增加了公众识别假药和虚假宣传的难度和成本,大众的第一判断,也常是不加细究的经验之谈。
“不就医”与“信神药”的矛盾
长辈为什么那么容易听信“神药”的夸大宣传,心理学有一系列解释:幸存者偏差,过度关注“有效果”的个例,忽略更多无效案例,导致盲目乐观;个别“有效”可能只起到“安慰剂”的作用,而非实际的科学疗效,甚至于是有意安排的托儿。
在大家不愿意或没能力判断时,会倾向依赖权威,它们可能是电视、专家、国际认证,可能是熟人意见领袖。
现实中,确实存在这样一种反应差异:对正规医院诊疗有所保留,却对神药、偏方、无行医资质“大夫”托付信任。
2020年大年初一,我的一位至亲意外胫骨、腓骨骨折,县城最快需要初六才能安排手术,家人咨询不下3位公立医院骨科医生,都建议开刀手术,一两位亲戚提议,找民间接骨大夫,靠类似推拿操作加以固定,不必动手术,家人倾向于后者,怕麻烦,不想伤身,认为“手术应该能不做就不做”,但又担心风险。
时间紧迫,最终我们联系到福州的省人民医院,排到了当晚的手术,医生给了两套方案:微创髓内钉和传统钢板,区别除价格外,还在于切口大小和术后恢复时间长短。
家人选择了微创,为的是减轻术后痛苦。
术后,这位亲人卧床养伤,不能轻易走动,离不开拐杖,一连数月,她情绪低靡,又因异地就医,医保报销比例低,花费超出她一年工资,颇为懊恼。以至于一年后,为避免小概率后遗症,家人决定取出髓内钉,她后怕且犹豫。一次讨论中,一位长辈又念起民间接骨大夫的好处来。
我的另一位至亲患有高血压,医生嘱咐她,降压药不能断,大起大落的血压有很高风险,但她总不舍得吃,尽管她并不缺钱,却只在血压特别高、身体不适时才吃药。
“回避手术”“微创手术”“不得已才吃药”背后,包含这样两种心态:害怕痛苦,不愿增加家庭经济和照顾的负担。
这样的心态,也体现在“信神医神药”里。
老年人,饱受慢性病之苦,目前的医学,基本无法治愈,只能控制病情、缓解痛苦,但身体的痛苦,切实且难以忍受,是他们恐惧的来源,极力回避。
现代医学不会给出疗效保证,总会告知风险,这是出于科学严谨、患者知情的需要,但它不能完全消除恐惧和不确定性,而病人始终期待药到病除,术后无复发,所以“治一个好一个,治不好不要钱”有极大诱惑力,而“祖传秘方”又是现代医学之外的另一套方法,尽管科学性难以验证,一套笃定且像模像样的忽悠下,有人还是愿意赌一把。
另一重现实,来自医疗资源分配的可及性。
3个月前,山东兰陵县通报一起诈骗案。一付姓中年女子靠手摸骨行医“治病”,网络视频显示,“诊室”挂满“神医”锦旗,现场排起百人长队等待神医“作法”,且多为中老年人。
骗术套路之外,应该被看到的,还有乡镇医疗资源不足的问题。全国平均每村卫生室人员仅2.35人的现实,让神医神药大钻了空子。
这个医疗资源差距还体现在,我的那位亲人,因为县城医院春节期间没人做手术,只能折腾到省城找值班的手术医生,以免忍受6天的断骨之痛。
“违背祖宗”“摸骨看病”的“神医宇宙”博君一笑,也请留给被病痛折磨、无辜上当受骗、讳疾忌医的长辈、老人,多一份关注和理解。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施晶晶
编辑 | 董可馨
排版 | 翁 杰